我在同一座城市呆了八年,和抗日战争一样漫长。让自己逐渐变成城市的一部分,那是一个听上去伟大,实际上无可奈何的命题。像去年七月我辞职那样。
我学医的,继承父业。只不过他医六畜,医不好便通知大家宰了吃了算了;我医人,六年本科生涯,两年工作经历,从未有过病人。我在城市角落的小诊所里闲逛,在时间莫大的黑洞里闲逛。终于有一天,我向本院人事部门提交了辞职信。负责接待我的人当时正在睡觉,被我惊醒了,弄得彼此满脸疑惑。
您好,这是我的辞职信。我像当年递求职信那样礼貌地提交了辞职信,为的是充分说明我是个有修养的人。
哦。他点头,示意我将辞职信放下。
我小心翼翼地将之放下,像我十七岁那年的某个深夜,泪流满面之后,终于决定听从父命,读书要紧,爱情乃至一切皆应放下。我把初恋放下,小心翼翼地想着以后有时间再拿起。谁知一放下,再也没机会拿起了。 我站在一边,等着他说点什么。 但他一直没话。
迟疑太久,我只好找话了。
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?我像是在恳求他留下遗言似的。 哦,没了,你走吧。他再次从梦中惊醒。
好的,那,那我走了。我的那句台词,在十七岁那年的那个深夜前的六小时里也说过,也便是夜幕降临时分。我开始走的时候,她竟然也没挽留我,像他一样
——像他一样静静地坐在靠背椅上,她则是定定地站在夕阳下,那双小手不知所措地揉捏着。
我真地走了。
再也没有人挽留我,说明再也没有人需要我,即便是形式上的。
那年七月,我跟父亲说,我要报考师范类大学,学我喜欢的数学或化学。然后拿根教鞭,在几十号人面前上蹿下跳,东指西点,那样多神气。可父亲不让,他说学医好,可以拿红包,收外块,一不小心发了。
他半辈子没发起来,想我为整个家族早日实现发的梦想,于是自作主张,草菅,硬给我报了所牛逼的医学院。他说,人民需要健康,就像人民需要你一样。我煎熬六年下来,发现人民并不需要我。
人民很健康,银行存款不多的人民也病不起。而像我这种见到红包就两眼发绿光的人,也基本上没有机会接见它们。
从多年的事实来推断,父亲当年的名言是不对的。尽管这些年来,我和他之间,他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。东家的牛有病,一次能治好的,他偏要人家请两次;西家的猪不吃了,只是小毛病,他却危言耸听,吓得人家面如土色。
我的辞职和这些历史问题没多大关系,怎么说我也是成年了,没心情也没必要再和老爹较劲。我想做什么呢,我为什么辞职呢?
离开医院人事部后,我一直在走。边走边想,走到住处了,想得快死机了,依然没有比较有价值的理由。——只是一不小心就辞了。
辞职以后,我好久没再打算做什么,确切地说是不知道做什么。实在无聊就翻出满是灰尘的英语辞典来看,发现好多字都不认识了,爱国情操竟然是在不知不觉中培养起来的。我
既然那么爱国,也就干脆剪断了那分情丝——刚刚滋生了一厘米的考研信念。 坚持爱国的最终结果是房东太太对我吼叫,她说她们家不支持爱国者,不交房租就得滚。毛走得早,爱国也搞市场化,真想告她一状。 我在那里白住两天之后,终于搬出来了。
搬出来的那天,天气有点凉。听说也是在那天,小萨被捕了,小布什满脸幸福的样子爬遍了大小网站。在一家军事论坛,好多人都说是我出卖小萨的,说这下我真的发了。我懒得辩驳,只好诬陷我那房东太太。
小萨被捕的第七天,我在城东某大学附近开了一家私人诊所,说是为民谋健康,实际上是间接摧残女大学生。我在学校里学的是那专业,只好这样了。开学第一天,八字胡教授就告诫我们,要是不好好学习,将来只能到高校附近去开私人诊所,为那些花儿做人流。八年之后,果然应验。
我的诊所开张以来,生意一直非常火暴。我施行了薄利多流的,尽量挽留那些回头客。我就是那样,本能地成了一个精明的生意人。
每个月明星稀的夜晚,我细数着一张张或崭新或褶皱的人民币,我发现自己变了。变得和父亲一样,没有了自我,没有了原则。坚持自我的人,是值得推崇的;坚持原则的人,是值得尊敬的。但多年以后,我发现,没有自我和原则的人才适合生存。适合生存的人,才是现实的人。
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现实的人,在骨子里头。直到我遇见那个女孩儿,她是我的顾客。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,所以我只能管她叫她。她的笑很好看,像桃花,云烟里的桃花。
十五日,晴,有风。
地官降下,定人间善恶。有血光,忌远行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,她笑,凄艳若桃花。不过是即将凋谢的桃花,苍白而落寞。她像别的客人一样,说了相同的台词:我要做人流。当时我觉得很奇怪,为什么那个男生没有陪她来。不过我没有问,不该我知道的,我是不会问的。
我告诉她,手术后,她将再也生不了孩子了。她依旧是笑,苦笑,说,看破人情冷暖,都无所谓了。她和他好,因为爱他。但他不爱她,更不可能娶她。她为他打胎七次,终于有了今天。她早就想到了,不过想到了又能怎么样。感情的事,能计较么,计较得了么。 以往他都陪你么。我还是问了,我心疼她。 不,他有妻子。她笑。
他很自私。我低垂着头,叹气。
人本自私,没什么好奇怪的。她真的累了,疲惫不堪。 那你打算怎么办。我问。
得过且过。她笑,在我们对话的过程中,她一直在笑。凄艳若桃花。我知道,家乡的桃花早就谢了。而在这座没有桃花的城市里,桃花只是一个女孩儿的笑容。 你嫁给我吧,我养你。我依旧是叹气,像她依旧是笑那样。 她没话,笑得很不屑,也或者,只是不想连累我这个局外人。
手术后她走了,一个人走的,没要我送她回去。随后的几天里,她来过好几次,她说,她开始习惯我那诊所了,习惯那里的苏来水的味道。我半开玩笑地说,那嫁给我吧,可以习惯一辈子。她知道我是认真的,但认真并不能代表什么。我只是心疼她,心疼不是爱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对爱和心疼分得清清楚楚的人,往往是不幸福的。
我不知道她幸不幸福,我只知道,我真的心疼她,像我心疼我的初恋。
我们认识的第七个月里,我从她同学那里得知,她退学了。
而那个男人就是她的老师,中文系,教写作的,据说还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诗人。其实,喜欢诗人的女孩儿已经越来越少了,她算是稀有动物了。也许正因为稀有,才不适时宜,不适时宜才执著,才容易被一伤再伤, 我觉得自己分析得很透彻,但照旧没办法帮她。我象征性地给她的银行卡汇了三千块钱,结果被退回来了。——因为那卡已经消户了。
今年七月,我再度失业。太多惨不忍睹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诊所里,我已无法承受。所以我关门了。
我在这座城市里呆了几个月,寻找那个桃花一样的女孩儿。一直没有找到。其实,我并没有要她一定嫁给我的意思,我只是希望她能活开心一点,笑容里不要有太多凄楚苦涩的东西,哪怕只是一个瞬间。但我一直没有看到,一直。 几个月后,我离开了这座城市。
我离开的那天刚好是霜降,我清楚地记得,父亲那本农用通书上是这样记载的:霜降,豺乃祭兽,草木黄落,蛰虫咸俯。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想起我。
但我清楚地知道,父亲不会再行医了。因为他确实老了,他的手开始有规则地晃动了,脚也开始关节痛了。年纪到了,那些病,没法根治。
我爬上一辆开往北方的火车,我想去找一个人,像高三毕业那年的七月那样,去找寻一个女孩儿。我的票是第七车厢第七号。事过境迁已八年,竟然买了同一张票,去往同一个地方。我命书里有一句话:尤忌七数,是以命终。 八年抗战,我依旧走不出宿命。